皋陶牵过獬豸来

向来偏私。家教_All27。
你自衡量你天平,翻覆主见,拿放爱欲。我断言三千弱水,无敢一例外,都倾向你。

【钤光】朱雀劫(短篇,玄幻古风AU,HE,一发完结)

【写在文前:

1. 看了陵光哭裘振的删减片段,感觉要深深爱上小包子了;

2. 本文字数略多,勿怪;

3. 前期微裘光有,勿怪;

4. 为助攻甩了个锅给阿离,勿怪;

5. 为配合AU人设身份,称谓变化有,勿怪。】


很久以前陵光时常想,若是身旁没了裘振,他该如何自处。他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这般胡想,是因为他一开始便知自己守不住身边人。

 

三千年前他尚幼小稚嫩,羽翼还未丰,都无法子好好幻形,冒冒失失地扑扇着流火的翅,一不小心就闯进命格星君家的阁楼。那白须老儿恨他将安置命格簿子的木架点燃,气得拿拂尘掸他,可陵光还一边飞一边朝他扔小火星子,谁叫他那时初生小雀不怕虎呢。

 

虽说命格星君也不是虎(倒是他们隔壁家住着只小白老虎,不过那个叫蹇宾的小子总一副一本正经、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动不动就爱发脾气,陵光才不愿跟他一起玩),可老人总有法子治顽童,他呵呵一笑道,小神君,你再不下来好好同老朽道歉,我就替你瞧瞧你今后该遭受的劫,你这小模样就回家害怕去罢!

 

陵光气呼呼地说我不怕,你说啊说啊,尽管说。于是星君就扬手勾来陵光的命格簿子,慢吞吞地一页页翻过去,长长的白胡子下还念念有词,说我替你看什么呢,你的对头、功德,还是……姻缘?

 

陵光眯了眯流光溢彩的眸子,不屑地嘟哝一句,好像在问姻缘是个什么东西。

 

星君哈哈大笑,说姻缘就是往后会是谁伴你度过这漫漫余生啊。

 

这还用问嘛,陵光圆乎乎、红彤彤的小脸蛋儿上挤出一丝淡淡的骄傲得意,我的姻缘自然是裘振啦,从我初生之日他便陪着我,他这辈子断是不会离开我的。

 

裘振?星君眼珠子滴溜溜转转,撇嘴摇了摇首道,小神君,你自个儿星宿家的少君陪着你,那是他的命,这跟姻缘可无关系。依老朽看啊,你的姻缘可不是这个名姓,更何况……守卫星辰易陨啊,你这位裘小将军若能伴你一世自是好,若不能,也强求不得。

 

陵光哪听得了这些,即刻就发作了,怒气冲冲地嚷着,你骗人你骗人,不许你瞎说!

 

唉,老朽司诸位上神上仙的命格这般长时间,怎敢瞎说呢。再者这命格可是太古渊源所赐,说是无常,到底还不是由你自个儿掌控的?小神君,老朽不说破,只欲提点提点你罢了。

 

于是陵光就这般胡想了三千年,他越与裘振长久共处,心头便越是慌张。他觉得裘振太好了,好得不是他该拥有的星宿臣子,他该自立一方,去做个闲散上君,定能得众多女仙青睐,可愈这么想,又红了眼眶,暗了心思,愈发不敢放手。

 

五百年前的时候,出了事。陵光赐死了裘氏星君一族之人,命其陨落,永去神籍,入轮回之苦。外人只知是朱雀神君的家臣未尽忠守之职,毫厘差池却危及神君性命,其罪当诛,幸神君念及昔日情谊,饶其族少君一人性命,依旧留其左右侍奉。可陵光心底只恨自己懦弱。

 

四象神君原该享至尊之位,都什么年头了,偏那啟昆帝君还独占着上古神祇传袭的神位,硬生生要压他们一头,陵光可不比对家执明那懒意洋洋、胸无大志的窝囊样子,高傲如他怎可能甘心向旁人低头,更何况对方是个根本没什么用场的帝君,神权多年前便被架空得差不多了,只缺个人手去废了他。当年陵光手头持有与外族星君共谋暗刺啟昆帝君的密信,是他自己大意疏防才招致天璇星宫中潜入内鬼,被得了那信还险些遇刺,是裘振的父君恳求他让自家担下这罪,免得谋害帝君之事传至外头,被众家诟病。陵光想自己那时定是昏了头了,他怕呀,怕密谋一事泄露,便果真照裘父之言降旨下罪,可这般做完他更加怕了,怕这降罪的真相也叫人知道,怕自己如今怎成了这种无耻之徒,更怕裘振恨他怨他,或向当年命格星君告诫他的那样,离开他。

 

可裘振什么也不曾说过,就这般默默守在他身侧,一如既往,一晃又是五百年。陵光以为五百年前那事便是他的劫,若是裘振原谅他,一切便可过去。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对裘振愈发懊悔的心思竟促得他又将恨意植在了啟昆帝君身上,寻思着如若当年早些将他除去便不会有这么多伤心事。裘振便同他说,我去。陵光未怎么细想便答应下来,他以为裘振与他一样,将恨全倾在啟昆那处,直到他听闻远方传来帝君遇刺的消息,直到他满心欢喜等回裘振的那日来临。

 

可当他亲眼睹见相伴他三千年的玄色身影坠下弑神台,陵光便明白了即使自己这个朱雀神君,也无福能躲过他怕了三千年的劫。

 

裘振自陨后,陵光曾想为何自己是个神君,不能是个肉身凡胎,不可利利索索地舍去蝼蚁般一条命,然后寻去孟婆处要碗汤水,就此了断这不堪苦痛。他分明瞧得真切,裘振那最后一眼深深看进自己眼里,口中说着什么“惟愿君上,长享盛世”,可那眼中情绪,陵光怕是再也忘不掉了。

 

陵光知道,裘振终究还是没能原谅他。

 

他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裘振陨落呢,那时他什么也不曾想便幻化了形体,羽翼流火,哀鸣宛转,响彻九霄,几乎转瞬随着那人跃下弑神台欲去救他。可弑神台下的戾气重得怕人啊,即便是他,也难以与之抗衡,严霜般的气蕴厉如剑刃,一刃一刃冷冷剐着他的胸腔与翅羽,那寒冰似的力量无情冲化他周遭与体内的火焰,他终究是没能抵过这酷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散去神兽之形,亦失去了意识。

 

阖眼之前他想,若就这样随裘振去了,也好。

 

 

从前陵光从未这般嗜睡,只是如今他有心贪恋上了梦境,因梦中光阴可不逝,那人还在,岁月还静好。

 

他昏沉沉地在过往中随波逐流,无意识地沉溺于重重叠叠、光怪陆离的回忆残片里,有幽邈的香气悄然无息地萦绕他周身,塑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屏障,一如他虚幻的梦境。他看似安详地静躺在这屏障中,不愿动弹,竟像早已死去的仙灵遗魂,只一滴晶莹泪顺着眼角缓缓、缓缓淌入鬓中,不偏不倚,似已这般流淌了几万年的辰光。

 

陵光感到有一只手温和地覆上他的额头,肌肤相触的感觉凉而不冰,好似在给予他安心和慰籍。他吃力地抬开眼,视线被困倦和泪水模糊得厉害,只隐约瞧见眼前一个轮廓,是有人坐在他榻边,这轮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可醒了?想喝水么?

 

裘……裘振!陵光挣扎着欲起身,伸手去拉眼前那人的手。

 

然而却被反手拉住了,那人左手攥住他乱抓的手,覆住手背沉稳地按下放回去,右手端着一盏茶,送到他面前。

 

君上,属下公孙钤。那人如是说。

 

陵光愣怔地盯着他良久,原先稍稍绽出些欢喜的面容又一点点黯淡下去,那神情仿佛看透了世事残忍。……我知道,他轻声说道,一边推开对方送过来的茶盏,我不渴,再睡会儿,你退下吧。说罢重又背对着那人侧卧下,任凭眼泪安静轻吻过他脸颊,仿佛在安慰他。

 

陵光不记得裘振离他去了有多久时日,说实话他也不想记得,弑神台那日给他的折磨似乎永远都在昨日方才经历过,可他不太在乎这痛苦,倒宁愿这疼痛感近一些、再近一些,如此,好歹让他离故人生前的模样不那么遥远。

 

公孙钤……裘振离去那日,便是他出现之时。陵光为此感到有些可笑,这是冥冥之中为补偿他、嘲弄他还是怎么的?陵光思念成疾、痛不欲生的时候,不见任何旁人,就由他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也就罢了,偏偏眼前紧跟着又来这么一个人,初给他的感觉和裘振好生相似。倒不是说他们面容相似,不,公孙钤和裘振生得全然不像,只是……就是莫名的相似。是奇了怪了,他说不出哪一点相似,却偏偏只知道相似。模模糊糊瞧着长身玉立的形影,他就是忍不住想喊裘振,好像这样就能把故人唤回来似的,简直疯了。

 

为此陵光又莫名有些恨这人,仿佛是他故意替换了裘振,存了阴谋突然出现在这儿的,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安生。可理智告诉他没这道理,陵光再任性也不可能忘恩负义,因为,那日从弑神台救下他的,就是公孙钤。

 

他也压根儿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散仙,问过他神籍,答曰竟承袭自上古灵威帝君一脉,说来也是上神,可如今那些上古神谱早已作不得数,往昔叱咤东方的帝君们都神隐得差不多了,现下是他们四象神君各踞一方,上古氏族分散零落,皆投靠了各个星宫。原本那日相臣老星君就是要把他引荐给陵光的,怎料出了弑神台一事。陵光不知道他怎的有本事将自己从弑神台救下,可好歹已这么着了,陵光也懒得告诉他彼时自己压根儿就没想活着,亦懒得听老星君一个劲儿地进谏念叨他的好,就允准他留下了。

 

再好又如何,他又不是裘振。

 

 

如今老相臣很少在自己跟前语重心长地谏言了,因为有人会替他将这事尽善。陵光有时也怀疑是不是老相臣年纪大了,欲隐退回九重天外云游八荒,才找了公孙钤来顶替他的差事。公孙钤不是星君身份,陵光没想过上古神祇的后裔能在他的星宫里立足至如此高位,可这人确不是空有皮囊。

 

公孙钤有事无事就会跑来要求进谏(陵光知道这定怪老相臣的唆使),同他说一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白虎神君从宇外撷来一颗不凡将星,什么青龙神君常年来早已与麾下三尊羽蛇星君意见相左,近来跑去文曲星宫求才纳贤,什么玄武神君……

 

哦,最后那个不必讲了。陵光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玄武迷上了个朱衣仙君。公孙钤还是把话说完了。君上该多出星宫去走动走动,近来风云变幻厉害得紧,属下觉得,此局势,该合君上心意。

 

陵光缓缓抬起头凌厉地瞥了他一眼,对方便垂眼俯首,不卑不亢道,属下失言,君上勿怪。正人君子坦然模样,行着礼的姿态倒像是不动声色地把错处归咎到无故瞪眼的陵光身上了。他倒是很明白陵光的野心(虽然如今陵光觉得这野心也没什么意思了),也于无声无息中安稳接下老相臣的职责,好生辅佐着神君,不是守卫星君倒比任何守卫星君跟得都紧。陵光很想告诉他不必这样,他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老让自己想到裘振,他倒不是不愿想起裘振,可每每神思恍惚后又发觉眼前并非那人,总是件叫人很难受的事。

 

但公孙钤不比裘振沉默寡言,陵光偶尔问他一句,他能完完整整地回禀六句,且句句都不是废词。可他从不像裘振那样会默默惯着陵光,陵光说什么都听着记着领受着,公孙钤似乎很爱辩驳他的话,毕竟他承袭的是老相臣的路子,又不是朝夕相伴他几千年的故旧良人。他语气总是和顺恳切不逾越,却委实难以妥协,到头来反逼得陵光每每都得依他。陵光从小便是个傲气性子,长大后脾气虽好些,高高在上惯了总不习惯听旁人的话,可理智又告诉他多数时候确是公孙钤占着理,是故也没法子。

 

于是他只觉时日越过越长,也愈发了无生趣,自己由着自己更加任性,可仍是好没意思。时不时他会有意在公孙钤面前坏着心眼淡淡地说上一句,我愈发觉得你像裘振了。而这时公孙钤只会俯一俯身,同样淡淡地答曰一句,属下不敢。他是真的不在意吧,陵光想,上古族人原与自己就没什么瓜葛,投奔哪个星宫都是一样,不过怀着重振门楣的心思才甘愿俯首参拜他这个神君,于公孙钤而言,他的君上是谁都并无要紧,这个君上有故人西去与他何干,那故人与他多有相似又与他何干。裘振本是陵光自己的劫,旁人无错,他又何必刁难一个贤臣。

 

渐渐地,陵光便不在他面前提及裘振了。

 

可怎奈有时公孙钤自己却会主动向他提及裘振,尤其在那些陵光没心思听他进言的时候,他除了说,君上,裘将军定不愿看到您这般模样,几乎不说别的。

 

陵光终是忍不住道,公孙钤,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裘振了。

 

对方平静地望进他眼中。他说君上,不提故人,故人也离不去您心中啊。

 

陵光张口无言。

 

陵光只觉得自己根本猜不透这人在想些什么,若是旁人,陵光或许会觉得这是在有意作弄他,进而勃然大怒。可公孙钤总这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叫他不得不克制,不得不礼遇。抑或他只是单纯地尽忠职守,在他眼中,或许提起裘振是劝诫陵光振作最佳的法子,便这么做了。陵光想着便开口道,我知爱卿日夜辛劳只为我天璇,择日便封爱卿为副相星君吧。

 

满意地看到那人面容上闪过一丝困惑,张口结舌片刻而后才领旨谢恩,陵光突然有一点点想笑,不过实在是许久不笑了,嘴角微微扬了扬,又放下了。

 

公孙钤,我便让你也猜不透我在想什么。

 

细想来或许自己才是有心作弄人的那个。

 

 

从前陵光总存着一点雄心,也从未料到那雄心有一日竟会烟消云散。他自小便要那些最好的东西,也没有要不到的,可要到了偏偏又想着得到更多,反正没人能踩到他头上便是了。为此总有人调笑他道,你是朱雀,还是饕餮?当然那是他年幼时听到的如今可不敢作数的闲话了,毕竟现下谁还敢同朱雀神君这般说话呢?

 

陵光一度忿忿过,青龙白虎玄武诸位皆生来便得一副神君威仪,偏就他不是。他诞自天火孕育,熊熊焱光,昭然艳烈,生来得凤凰百雀俯首,万千星子守护。不知是不是火焰洗身的缘故,那烈火的浓艳亦沾染上他的眉眼脸颊,年幼时老有不识相的将他认作哪位打昆仑蓬莱来的小神女,叫他气得瞪眼跺足,偏偏那样也没半分威慑,小孩子气恼欲泪的样子,只如一汪春水于美目中粼粼流转,神采斐然,令人心思轻恍。于是人皆道朱雀小神君容颜真真如玉润珠圆,若桃李灼灼,可贵呀可叹。

 

彼时陵光算是烦透了好事之人没个止尽的调侃,不过略略长大一些后,他也逐渐明白多费口舌无益的道理。于是对外他收敛起神色明暗,只待自己羽翼丰满,傲然俯首轻看世间风云万色,旋转着掌间火焰红光,轻言细语去搅动那乾坤沉浮,眼神里悄然沉淀下的寒凉意味,只淡淡一瞥也可让人顿觉何为不怒自威。终堵得悠悠之口皆寂静,任凭他当年灭瑶光星宫(其实陵光连这星宫中住的是谁也不甚清楚,只可惜那星宫所在合该冲撞四象,他便防患于未然罢了),杀啟昆帝君,废去那些个只要是他看不顺眼的蝼蚁,也无人敢多言一句。

 

如今呢,身侧没了裘振,陵光连颓唐本身都是颓唐的。他觉着自己像长河里孤舟一叶,往昔只嫌驶得再快也不够,可眼下连返退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得是庸庸浮于水面,便再不动弹。偏公孙钤多事,却要自告奋勇来做那撑篙人,逼得他去前行,逼得他去完成那些他早该冷眼轻笑着完成的大业。

 

公孙钤问他,君上,您欲更进一步么。

 

听他语气根本不是个问句。陵光便也懒懒地道,公孙副相,你这是又想替我做甚么去。

 

对方沉默片刻又道,您若有此心,微臣便替您去做。

 

陵光没有搭腔。公孙钤于他麾下,分内分外确已替他做了不少事,他都已如一具行尸走肉,可公孙钤偏就替他在六合八荒中维持下神君威严,或许天璇之外根本无人可知啟昆帝君一事之后陵光便已一夕倾颓了。他的副相星君替他出使之处比他期望得尚且更多,或许换一境况,陵光会比自己能想像到的还予他更多热切。只是无或许。只是。

 

君上?陵光听他又唤了一声。

 

陵光阖了阖目,重新抬眼的当儿终于再度开口,公孙副相这回可打算去向玄武神君那处送什么贺礼呢?

 

未曾想好,只是……君上怎知?

 

陵光不用看他便知他必定神色讶异,没曾想自己晓得他在做些什么吧。

 

心不在焉地问道,你之前同我提到过的天权的那个朱衣仙君,叫什么来着?

 

回君上,那位仙君,名唤慕容离。

 

哦,那公孙副相大约与他是旧识?

 

……只是当年白虎神君于天玑设宴邀诸位仙神前往,玄武神君去时也带了那位慕容仙君一道,微臣有幸便与他结识了。君上您那时……身子不适未去,故而不晓得这事。

 

陵光又淡淡地哦了一声,再道,那也算是缘分,既然是那仙君生辰邀你去,你便去吧。

 

公孙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又没说出来。

 

陵光看他一眼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遣人暗中监视你,否则我怎会晓得慕容离托给你的信?

 

君上,微臣……

 

公孙副相是我星宫中人,为自身利害作想,该防的我不得不防。不过爱卿大可放心,若单单是私事,我自是不会拦你,你也是上神族裔,赴那区区一个仙君的生辰宴,也算是给他些面子吧,好歹他也是玄武神君宠爱之人。

 

公孙钤安静的神色上向来看不出什么喜忧,听陵光这么一说也只是颔首说声是。

 

陵光不知怎的突然感觉有些轻烦躁意腾起,稍暗沉地掠过心头,细想不来,便也只是挥一挥袖令他退下。

 

可对方未马上肯走,踟躇半晌又站定了。君上,您可知您领受天劫之日是何时?他竟这般问道。

 

太古至今,六合八荒中幻山海兽灵者,无论仙神妖魅,渡劫向来是过不去的障,尤其像四象神君这般阶位者,命该领受的劫数更是厉害。便是陵光,也不愿直面天劫二字。他万万不料公孙钤会没由来地问这个,心里蓦地一沉,厉声道,这与你何干?

 

公孙钤似也没料到他会生气,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只道君上息怒。

 

陵光看他还欲问下去,简单掷下你出去三字便转身不去看他了。他未闻见背后那细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只自顾自地咬牙沉默着。

 

没人该看见他心底的害怕。

 

 

陵光素喜星宫楼阁最上那处饮宴台,清静雅致,只此一处。他并非清冷之人,可也不喜热闹,若无必要从不轻易设宴邀人。从前他总爱来这清凉地小酌几杯琼浆,想些心事,过去总有裘振陪着照拂他,他心里安定,便养成了贪杯的习惯,反正裘振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他莫再续饮,倒也无碍。可如今早就不同了。

 

抬头瞧见远远荒野地里浮着那轮硕大幽邈、清辉流转的皎月,那里头有寂寞仙娥的宫阙,琼楼玉宇也难抵玉人心底寒凉。陵光突然觉得有些冷,奇怪,裘振陪着他的那些清夜,他怎么就不觉得冷呢,想着酒能暖身,他便迷迷糊糊地喝了又喝,也不知喝了几番,可偏偏觉得更冷了。

 

陵光晕眩得有些难受,头垂下慢慢伏到青玉案上,口中轻声嘟哝着,裘振你怎么还不来阻我呢,我都喝得难受了。

 

君上,莫再喝了,夜凉,回去歇息吧。

 

陵光听见终于有人来唤他,孩子气似的满意笑了。

 

你终于来了,怎的今天慢了许久呢。

 

君上,微臣公孙钤。那人语调平平地答着话,伸手便去拿陵光手中的杯盏,却被猛地推开了,接着便看见陵光硬撑着坐起身来,一手扶着额边,颊上绯红浅浅,目光似水盈盈,唇角勾起一抹懒怠的笑意。

 

公孙副相,原是你啊。

 

公孙钤微微皱眉,欲去扶他,偏又被躲开了。

 

怎么,爱卿还未去天权星宫么,倒尚有闲情来这饮宴台……稍稍饮乐罢了,如今这都不许了?

 

君上,今日尚不需微臣启程。

 

陵光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只道你先回去吧,我赏够了这孤月美景,自回回去。

 

君上。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陵光蓦地爆发了,他拍案而起,那玉露的后劲儿却随着他情绪的动荡猛地升腾起来,眩晕感恶劣地搅扰着他的胸腔心肺,再继续上升,争先恐后地挤破他眼角的防线,化作滚滚烫的泪决堤而出。

 

陵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哭,只是那莫大的孤独与惶惑也随着他的泪被成倍放大了似的满满覆没他的心思,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活过这数千年有余,除了裘振死时留给他一腔不可回旋的欲绝伤悼,他从未再体味过这般强烈的感情。一瞬间,他忆起年幼时不甘心的委屈心思,忆起千年来为平定八荒咬着牙稳住心神历炼神力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忆起他下旨降罪于裘振父君的那一日,忆起裘振自陨于弑神台前望向他的最后一眼,他仿佛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如今他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心头悄然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冒失闯入命格星君阁中,老星君对他说的那话。

 

这命格可是太古渊源所赐,说是无常,到底还不是由你自个儿掌控的?

 

都是他,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原是他害了好多人啊,害了裘振,也害了自己。

 

报应如是,应该的。

 

如今呢。

 

他哀哀地望向眼前那人,不免苦笑起来。如今你也要离我去了,他喃喃道,也不在意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你要去找那个慕容离去了,我总是留不住谁,谁也留不住,留不住。

 

陵光原想后退一步坐下,怎奈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倒下了,却倒进一个温凉的怀中。陵光下意识地用手去抓,手指拂到了舒适的衣料,又缓缓垂下。他几乎整个人被环围起来,背后有了支撑,自己一只手腕被轻轻握住,另一只贴着那人宽大的衣袖。他抬眼看了看身后抱住他的人,似乎从公孙钤眼中读出一丝无奈,他觉有些好笑,又自顾自地垂下头,故意似的靠在对方身上,自己再不用气力。

 

好不容易寻见一丝安心感,陵光晕得厉害,实在既不愿多想,也不愿动弹了。

 

僵持了一小会儿,他便被像个孩子似的横着抱起来。公孙钤一手好好地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可以顺势将脑袋向内里安靠在自己肩上睡一会儿。饮宴台离陵光的寝殿也是有距离的,但公孙钤抱得很稳,说来也是陵光太消瘦了,一路上走路那人把步子放得极轻,怀中那人安憩得静谧,月宫清光远远洒来一星半点,为他们掩上一抹幽幽。

 

意识再清醒些时,陵光已安稳躺在榻上,和衣盖上织锦缎被,额上清凉湿润,是替他敷了白巾降些酒热。他在枕上扭头瞧了瞧寝榻之外,帷幔放下脚边那一半,床头灯烛暗暗摇曳,朦朦胧胧映着一人未走的身影。

 

眼下陵光便是还有些微眩,也不会将人错认了。

 

他稍稍回忆一下,即晓得自己微醺之下又任性起来,还累得旁人把自己抱回来,愧疚之余尚存几分赧意,便对着那身影轻唤一声公孙。

 

看着那人走过来,他原想说些什么歉意之辞,遣他也快些回去歇息。却未想公孙钤径直走来后,便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了,陵光稍稍怔住,却见对方稍微折了折身子,伸出一手撑在他身体的另一侧,这般姿势下,陵光便全然被笼罩在他影子之下。他又伸出另只手揭起陵光额上的白巾,换一面再敷上,换新面带来的冷意激得陵光微微打了个冷战,可面颊上却愈发烫起来。公孙钤似乎察觉到陵光的不自然,大约以为他哪儿不舒服,又伸手去触他的脸。

 

陵光吓得赶紧去握住他手腕,制止他进一步的动作。

 

公孙……爱卿,我酒已醒得差不离了,今晚是我任性累你,你不必在此守着了,早些歇息去吧。

 

公孙钤盯着他,好似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醒酒了,陵光不自觉地扭过头不去看他。

 

若君上果真无碍了,歇息便是,容微臣再待一会儿,给您额上敷的是安神清露,待浸润透了我再回。

 

陵光听他这么说也知拗不过他,只得闭上眼自顾自地睡去,却又听得公孙钤轻声说道,君上实在不必害怕天劫将至,您也绝非孤身一人,有微臣在。

 

陵光阖着眼道,你说得轻巧,那日你又不在。

 

片刻没了声响,陵光觉得奇怪,睁开眼却正见公孙钤嘴角隐隐约约上扬着,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君上果真是为这个生微臣的气么。

 

你……!陵光刚想发作,抬眼便无预备地望进那人眸中,四目相视,明暗摇曳的光线里,陵光似乎从公孙钤眼里看懂了一些什么,尚不十分鲜明,但肯定是存在的。

 

一时竟无言。

 

陵光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好好瞧过他这位公孙副相的形容。眼下他愣愣地看着公孙钤,只当第一次认识他。对方一袭蓝衣自然地隐没在浅淡的烛火中,色泽却显更加温柔,他好像很喜欢着蓝衣吧,陵光有这个印象,蓝色确也衬他。公孙钤眉目总是沉稳,眉宇间且不乏气度超然,他眼中有光如星子,闪烁却非动摇。陵光知他心中有乾坤,他辅佐陵光,何尝不是在圆自己所愿。翩翩君子应如是,谦和而不媚,得他所忠者该是此生幸事,只是陵光未曾想过这一点。

 

正愣怔着,突然被一只温凉的手遮住了眼眸,霎时陵光顿觉被裹挟进入了宁静的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可方才饮宴台上凝望孤月时萦绕心头的恐惧却在悄无声息地散去。

 

君上,且歇息吧,微臣,会一直在。听见他这么说。

 

陵光这回意外听话地不再言语,他长长的眼睫在手心下轻扫而过,缓缓阖上,眼角还残存着一点湿润,却终究没再流下。他知道公孙钤能感觉到。

 

那夜,陵光没再梦见裘振。

 

 

渡劫之日终至。

 

说来也奇怪,那日早上陵光醒来时心底竟平静得很,说实在他身为朱雀神君,若这劫渡不过去才真真叫人笑话,再者他怕的亦非这劫本身。

 

公孙钤照顾他那夜后,次日便启程去往天权,到如今也已三日。陵光知那夜之后自己心里安稳下不少,大概是哭一场后疏散了些心结吧,可又打定主意不愿去回想与公孙钤说了些什么,或是耍了什么性子。

 

醉饮胡来罢了,有什么好回忆的。陵光只管这般懊恼地告诫自己。

 

公孙钤不在身边,都没人来打扰他了,这几日好生清静,陵光且不知静待天劫降临之余该做些什么。他闲闲信步,也不慌忙,心里蓦地起了一个念头。

 

他说来也是真任性,年幼时被那命格星君戳了痛处后,几千年来竟一次也没再去过那处,旁人对自己的命数多少有些忌惮,总要想法设法地向司命格的老儿送些好处,询问重要的命数劫数,即便改不了天命,也要想尽法子,能防则防,能躲则躲。可陵光拉不下这脸,就连自己的渡劫之日都是暗暗遣了人去查的。可时至如今,陵光却想通了些事情,或许他多年来不愿再见命格星君的缘由,只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命数罢了。

 

故而当他踏入老星君阁中时,那老儿也是讶异得不行,可不过多时又呵呵笑起来。拱手道小神君,没曾想你还会再来老朽这处啊,真叫蓬荜生辉。

 

星君,我已不小了。

 

老星君笑笑,说老朽活过这么久了,看谁都是孩子,再者小神君确还是年轻极了呀,只是年少有为,令众生望尘莫及罢了。

 

陵光笑道,您怎的还同我奉承起来了,您可不是只爱吓我么。

 

现如今可吓不住喽。小神君真真大驾难迎一回,这是要问些什么呢?

 

陵光摇摇头说倒不想问些什么,只是我知今日要渡劫了,天命降至也是难违,突然就想见见您这位司命数的,跟您说说话。

 

老星君只是笑着看他,笑得意味深长。

 

陵光继续说道,您老早便提醒我了,这命数说到底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到底是我狂妄愚钝,害了旁人。

 

小神君说的可是裘小将军。

 

陵光长叹一声。

 

老星君捻须晃首道,老朽看小神君已参透些东西了,这也是好事。斯人已逝,依老朽看,于您而言,所幸的是您姻缘未湮,小神君可知要惜取眼下才是正理。

 

陵光倒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您这是什么说头,我眼下哪有什么姻缘在侧。

 

老星君神秘地笑笑,一如当年又扬手招来陵光那命格簿子,亲自递至陵光跟前。

 

小神君,老朽瞧您这命数尚有趣不凡,且配得起您这尊贵身份,便破例给您看看罢。您难得来一趟,可保不准下回又是几千年后的事喽。

 

陵光翻开后,只瞪着那命格簿子上同他以红丝细细相连的名字说不出话来,耳畔又听得那老不正经的笑得厉害,一边道,小神君,瞧您这神色……可容老朽再提醒您一回,这命格可是由您自个儿掌控的,若又出了什么岔子,可与老朽无干啊,无干。

 

陵光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闻见苍穹之上传来一声雷霆,沉沉如怒,其后隐藏着何等暴风狂岚亦可想见。

 

朱雀神君,天劫已至。

 

 

那天雷狠戾地打在身上时,化回朱雀原身陵光恍惚间竟想起当年跃下弑神台时迎受的痛苦,那时身心遭着两重苦难,绝望欲裂,相比之下似乎眼下这劫也没那么难过了。他甚至有了些安心之意,只当这是为裘氏族人的陨落应当领下的报应,便一声不响,只输出三分气力护好自己业已足够,心中沉稳,未曾有惧。

 

远远的围着些仙神,有他星宫众人,亦有听闻朱雀神君遭劫赶来看热闹的,陵光皆不在意,反正这天地间也无人能帮他渡完这劫,陪着也是白陪。倒是先前有个口口声声说会一直在他身旁的人,这会子却估计在他人的生辰宴上怡然自得吧。虽说是自己准允的,那夜之后两人亦交心更近,眼下陵光却突然又生起气来,好歹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君上,自己欲渡劫一事明明他也知道,只嘴上说得好听罢了,怎么这么关键的时候偏就偷闲去了!

 

陵光也说不好自己这么生气是为个什么,但就是生气。

 

都怪命格老儿,给他看什么姻缘,那名字分明是……又是瞎说!瞎说!

 

正思绪万千,陵光隐隐听见远处有人惊呼着什么,似还有他星宫中人唤他。众人在说什么呢,仿佛闻见有小心二字。

 

正渡劫呢,小心什么,小心得过来么……

 

倏忽间眼角余光瞥到一抹影子,陵光还未来得及回头,霎时间周身传来隐隐不详的响动,抬头一看暗道不好,他为护身的结界不知为何竟开出一道裂纹。

 

陵光从不怀疑自己的实力,他无需为渡劫释出全部的神力对抗,那样过后反倒要耗费诸多时日静养,只释三分化作规整结界即可。结界说来作护身之用,可万钧天劫跟前这薄如蝉翼一层抵御压根儿于肉身无益,于他们如是上神,事实上只将结界用作护内里元神的法子,陵光化回原身后本就有天火四散飘溢自成一道防御,肉身之苦尽管受着也吃得消。话说回来,结界既是护元神的,虽单薄却也坚不可摧,落在旁人眼里那张开极大的结界仅是表象而已,实际上真正的结界只被牢牢收束在陵光心口之处,护的是心脉魂魄。若是此时乍然碎裂,必定对自己的元神冲撞极大,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做成的结界,怎的会突然开裂。

 

他猛地回首去看周遭动静,即刻看到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人,大约正是他先前瞥见的可疑身影。那人着一身水红纱衣,青丝悠然于猎猎风中,衣袂翩跹,仙气泠然。陵光定睛细看,发觉他竟释出一座更大的结界,将自己与陵光同远处其余人等隔开。那陌生仙君冷眼瞧着陵光身临险境,手持一管明玉长箫,孑然独立,不说一句话,可分明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泠冽气蕴,虽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以看清那仙人眼中神情,但陵光几乎可以肯定来者非善,他结界损裂必是对方搞鬼。

 

陵光即刻便意识到他已置身危险之中,对方有意欲使天劫损他元神魂魄,弄不好可非仅仅折损那般简单,再厉害的上神于渡劫时也分不出二心来与旁的周旋,若一会儿结界全然开裂,指不定那仙君会亲自动手。

 

或那人,欲叫他将劫日作死期。

 

陵光明白自己身处劣势,眼下他明显能感觉到除天劫外,另有外力在不动声色地压迫他,结界碎裂更甚,凌厉之气已有些触及他的神魂。他感到天火抽丝般一点点流失去别处,元神略略黯淡下来,有血充盈至他的喉头,他忍不住发出不堪忍受的哀鸣。

 

但他知道,若此时撑不下去,这劫便是渡不过去了。

 

刹那间陵光心头竟闪过一丝无关眼下的懊恼,若是他死了,终是有些话还未对有个人讲……

 

不知怎的,神思恍惚了半晌后,陵光愈发觉得神智竟又渐渐清醒起来,气力似乎在慢慢重新聚拢,更有甚者连身上领受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些许。

 

一开始他以为是错觉,而后慢慢抬起头,接着便惊住了。那毅然立在他结界之外的身形,正凭一己之能稳稳释出神力,不偏不倚正覆在他结界损裂的那处,用自身的气蕴一点一点去安抚陵光受损的心魂。那气蕴好生温和啊,强大却沉静安稳,如佳木凉荫可予朱雀一片安憩之地,一如释出气蕴的那人本身。

 

他竟破了那仙君设下的结界,且不愧是上古帝君族裔,这一破也助得结界外众人得以上前,可天劫尚在,谁也未敢轻易造次。陵光心里大大一跳,他如今化回原身,只能凭借意念同护着他的那人传话。

 

公孙钤,你快离开此处!

 

陵光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坦然挡在自己面前,这就是他护自己的好法子么,身为神君星相,居然在这最紧要关头不用一点谋略,就这么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身为盾,公孙钤,你是疯了么?不顾一切地用己身气蕴填补陵光结界的裂痕,这是在凭一命护他心魂啊。天雷降下时,没人敢立于渡劫之人近旁,更不消说动用一己之力了。那天夜里他对陵光说,不必害怕渡劫,因他会在左右,呵,可如今他果真在左右了,陵光却更加害怕了。没人能这般不顾自己得置身危险,天雷劈下堪比十八重炼狱赐予的苦痛,劫数无情,陵光不信公孙钤能比他更受得住这个。

 

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走。他说,扭过头来淡淡地、温和地注视着陵光,我会一直在。

 

此时陵光眼里全是同一个身影,蓝衣翩跹,长身玉立。这个人救过他(或许当初在弑神台下,他也是这般救得他吧),忠言良语地劝诫他,不动声色地扶持他,一点一点引着他为前缘溺毙绝望的苦难中走出来;他亦常常安慰他,在他痛哭着任性的时候予他依靠一角,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离开过他,正如其所言,他会一直在,他做到了。

 

陵光想,为什么之前自己从未察觉呢。命格星君说命数皆是由自个儿掌控,他这回是不是说错了?良缘应如是,可自己什么也没做过,惶恐何来此生之幸呢。

 

是故当这个人倒下时,所有人都听闻天雷落地,朱雀长鸣,哀伤欲绝声,长长回响。劫数终有时,陵光刹那如见回光返照,一瞬即回弑神台当年,旧魇依旧。

 

但是这回,我会接住你。

 

 

之后陵光只欲叹息,渡劫果真是渡劫,劫去的是他因缘报应,渡不过去便溺亡其中。

 

慕容离终没能在他渡劫之日杀了他,或得老天不忍,或得旁人相助,那日晚些时候场面混沌一片,风云搅动异常,诸般因素阻碍,对他倒是成全。

 

陵光不怕慕容离再来寻自己,他必定会再来,或许下回自己再不会有这般好运可躲过什么仇恨报应,可陵光现下最不怕的便是因果。

 

没人能比他更知晓何为命数。

 

是了,他知道那是慕容离,亦知道其是来寻仇的,那日过后他知道了很多事。慕容离却非区区一个仙君,当年为他所湮那瑶光星宫中人,皆是慕容离的星宿臣子,他便是主那星宫的少君其人,当年陵光未曾想逼死一众星宿,怎料他们自择陨落,陵光却也不加阻止,当年冷傲如他,只觉这些微下星君懦弱不堪,想死,便由着他们去死好了。

 

他是朱雀神君,慕容离即便也是星宫旧主,到底不属四象上神,再是心怀乾坤,神力也绝然不可能凌驾于他的头上。但手段谋略非凡者,尚携一颗复仇心思,绝非可以小觑之人。故而……

 

陵光闷闷地凝望着榻上那平静养息之人,眼下心头腾起的万千情绪全萦绕在那人身上。

 

故而,我要你快些好起来。

 

公孙钤平日里一派温良君子之仪,陵光老忘记他是上古至高帝君的后人,未曾想他的神力渊源之深远超出自己料想许多。那日他不济倒下之际,几乎已把陵光散失的元神全部补上了,后来才知他倒下的缘由,神魂流失天雷影响只占一半,很大程度是受慕容离的影响。慕容持箫善使灵乐,其音无声,可仙可魔,全凭乐主一念,陵光结界损裂多半也是由这所致,关键是其灵箫沉默,旁人皆不可防。可他终究还是放过了公孙钤,或许是与其相识心生真诚也未可知啊,想到这一点,陵光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由得自己胡思乱想,榻上那人却已缓缓睁开眼看他。

 

君上可有心事?

 

陵光扭头望去。你怎的不好好休息?

 

那人轻叹一声似有些无奈。

 

君上坐在这儿,我睡不着。

 

陵光以为他怪自己打扰他歇息了,想着就要起身离开,却被一把拉住。

 

君上可是在想慕容的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陵光又生气了。

 

公孙钤似是看出了陵光的不快。

 

君上还在责怪微臣与您仇人结识一事么?实在是微臣早知其中有不妥。

 

当年天玑一宴上是慕容主动与微臣相识,听闻是个清冷之人,连玄武神君都爱搭不理的,何故初次见面便与我这素昧平生之辈示好?君上有所不知,微臣早就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虽他掩饰极好,几乎查不出一丝半点,可越是查不出才越是可疑,微臣怎可能不心存警惕?

 

微臣先前问君上渡劫之日,是因我不信那日同赶上他生辰这般巧合。他大约偏要制造一个机会将微臣调离君上身边,为的是牵制住微臣,自己却赶来君上这处作梗。臣想他大概随口同玄武神君扯了个生辰的晃罢了,您也晓得玄武神君那性子……

 

我知道。陵光打住他的话头,他愣愣地沉默了片刻,想说好些话,可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只憋出一句,我竟不知道你遣人调查过他?

 

公孙钤那笑里似平添几分意味深长。您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陵光听他这么说倒有些不高兴了,只道那你倒说说,你还瞒了我什么?

 

公孙钤稍作停顿,好像在犹豫些什么,最终还是开口了。

 

譬如,您大约不知我曾去向命格星君要过簿子来看。

 

陵光扑哧一声,笑说原来如公孙副相也怕命数,我以为你何等洒脱,原来也是个要去贿赂命格老儿的俗人。

 

对方却摇摇头。

 

君上,我看的是你的。

 

我的……陵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姻缘。

 

陵光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明白过来,霎时脑中嗡响,颊上滚烫一片。他腾地起身,手指着卧于榻上那人大叫道,谁允许你去看我的命格了!

 

君上,我…… 

 

陵光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大约是羞恼所致,眼角竟又攀附上一星半点水润光泽,也算是急红了眼,却不知这样子倒也动人。

 

你就是看了我的……命格,才留在我身边的吗?

 

公孙钤稍一愣怔,蓦地便明白陵光在担忧什么了。陵光怕他心里信的是命数,却非一人。

 

于是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君上可知我要去看你命格的缘由?

 

我怎知道!

 

头转过些角度来更好地相望,陵光只见良人笑意清浅,目光却灼热,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诉之一快。

 

当日我与君上初见,却不想遇见弑神台上多悲戚。那日裘将军自陨故去,我赶上时却也来不及,见你第一眼时,你已散去神兽原身,可那番场景我却永不相忘。

 

那时弑神台前夕照浓如烈焰,火起苍穹,九天之下朱雀挽歌久久回响不绝。我见你紫衣摇曳,周身火羽零落,凄美如血。当时我只能想到,六合八荒之中,自有神明绝世独立,可于我公孙钤心中,或从此只此一人。

 

君上问我为何要去看你姻缘?君上以为,微臣自那日之后,还能奢求什么,抑或不该奢求什么?

 

听面前这人讲着这番话,陵光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未意识到自己的手何时被执起,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好像传说中的绝世珍宝终于为人寻见,试探似的触碰,怕是个易碎的梦境,只等确定是真的了,才敢紧紧收起,从此再不放开。

 

所幸朱雀神君的姻缘簿上写的是他公孙钤的名姓,看过之后才可放心。

 

公孙钤微笑如常,以往进谏时,每每是陵光坐在榻上,他立于一旁,这回反倒调换了。往常眼神也不甚敢触及对方,只怕望不去陵光心中,可如今情深已诉,公孙钤只觉得安心,安心极了。

 

君上,微臣……只怕也有些小私心了。


(完)


【写在文后:

1. 设定公孙钤是灵威帝君的后人,这个灵威帝君化自东方青帝灵威仰,反正与木神句芒相关。私心觉得公孙大人属木与朱雀更相配,属性温和沉稳符合其性格,又可予陵光一片佳木良荫栖息依靠,亦有替他抵御风云劫数之意,且朱雀属火易燃木,隐喻陵光实则也是公孙钤的劫数;


2. 不知可清楚了陵光准允公孙钤赴阿离生辰宴时说的那段话意图何在。说公孙的上神身份,说慕容“区区一个仙君”,是故意贬低阿离,意在说你与他身份悬殊,不可相配;又说阿离是“玄武神君宠爱之人”,是提醒公孙人家名花有主,你可当点心吧。(此处只是想展现一下陵光的小性子,作者恶趣味而已,勿怪,勿怪~)


3. 后期公孙钤自称时常从微臣变为我,非BUG,只是想体现他也想仅以自己这个人而非臣子的身份同陵光说话,若有处理不妥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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